犹恐错爱，幸而错爱

那一年，在西安，去大慈恩寺许愿。

经过大雁塔下的植物园时，我一眼就看见了它，这棵开满花朵的梨树。走上前去，来不及伸出双手，等不及抚摸它粗壮的树干，只听见一阵幽冥的风，忽忽吹过。突然就看见，满树花朵，在风中潸然，哗哗地落下。真的是，流泪的样子，飘雨的样子，飘雪的样子。花瓣做的泪，花瓣做的雨，花瓣做的雪，芬芳哽咽。

花朵足足地飘落了半个时辰。我知道这是梨树，以它独有的方式，在呼应我的到来，然后把我刹那的震撼融入眼前，这一场至纯高洁的相遇。在我最失意的时候，让我看到这尘世不容的一场阳春白雪。

那时的我，风尘仆仆，满面憔悴。只以为心死如灰，不再青春，却在脚步蹒跚，匆匆走进的瞬间，经历了这场喷雪回风的沐浴。我好爱这眼前的景致。这是一个多情对另一个多情，一个多情的人对另一棵多情的树的顶礼膜拜。我疲惫的身心，我的每一个毛孔，都在虔诚地，五体投地。我所有的血液与精神都甦醒了，激灵了，复活了，重生了。却又怕眼前的景致，会不会是一份伤心对另一份伤心的旧梦重回？会不会是一个伤心的人对另一棵伤心的树的蚀骨错爱？也或许，是一场洗礼。洗去精神追求里的尘埃，洗去奔波劳碌里的困顿，也洗干净了会流泪的眼睛，会疼会痛的灵魂。

多情的人啊！多情的树啊！就这样相对而立，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人会疼痛，树会伤心，也是——也是这一世的，一个缘。自知不是多情的人，却相信多情更比无情苦。除了爱自己，爱自己的羽毛和翅膀，爱远方的理想和梦魅，不再爱世间万事万物。但我依然是敏感的，易伤的，多愁的，哀婉的，真实的，残酷的。我坚信，我得到——我得到，错爱了！

我坚信，快乐的最大代价就是，我们没心没肺地冷落了我们的伤疤。那伤疤，和我们的身体长在一起，和我们一辈子的爱长在一起。但是伤疤也是肉啊！伤疤也会嫉妒，伤疤也有怨恨，伤疤自己也会疼痛。总有一天，我们都会扒开伤口。不是为了审视曾经的血浓，而是因为它，还在痛。

我想这棵梨树也是如此吧？它倾注了满树芳菲，爱我此刻孤独者的落魄心魂。也是因为这个时候，我是有痛的。这棵树，它知道。它是把我当作知音，或者梦魅里的爱人。先用挚情的绽放等待我，再用倾其所有的飘洒迎接我，还用柔软脂浓覆盖我，也要用嫩白香粉陶醉我，更要用孤注一掷的青春威逼我。苍老了容颜，憔悴了心事，遗世独立——真的就是遗世独立呀！遗世独立的树！遗世独立的我！我们是同类——贫穷得纸醉金迷，苍白得倾国倾城，忧伤得风华绝代。树为我婆娑了心愿，容颜损伤，我却只能踩着满地花瓣离去，走进喧嚣凡尘。

我其实是听见了树的叹息。不是娇怯，而是绝望——绝望地呻吟，绝望地不忍——树，树啊树！飘落了纯真的心事之后，在这个秋天结它的，硕果累累的梨。而我，辜负了永芳的爱慕之后，在来年春天，难求万事如意的果。

不要告诉我，这是我在大慈恩寺许愿之后，佛赐予我的缘分。我宁愿相信，我不属于红尘，我不在乎会得到苦果恶果和因果。如果梨不是分离的离，如果树就是会疼痛的树，如果我就是这棵树，那么树会不会就没有失落了？树会不会就有了恋人？而我会不会？会不会也多了一份做人的真心真意真性？

后来，我又见过许多会开花的树。无论是南国的红棉，还是北国的紫桐，无论它们盛开成熊熊火焰或者灿烂成吉祥的云朵，都不能让我的流浪，停下步伐。都不能让我的眼睛，止住滂沱大雨。

所谓错爱，就是被命运放逐，被爱情流放，被辜负和被伤害啊！是舍不得撕掉的旧年的对联和窗花，是揭不下来的一个前世带来的伤心痣。是轻易就得到的奢华。是一针一针戳进去，却忽略了针眼里戳破手指、十指连心的带血的绣品。是眼眶里长出的尖锐的水晶，是刺在心里的光芒万丈的带棱角的钻石。是晒在风里忘了收，晾在雨里被发霉的，曾经热乎乎的心啊！是没有放手，却被命运剁掉的那一只手啊！是一场盛大的伤害，是从鲜花到干花，凋败的过程。是只能站在彼岸遥望的归宿，是一场孽缘，是望穿了双眼的永不归来。是受不了——受不了你在折磨我！是离开后摧残和伤害的整个过程，是连恨都不用恨的人，是爱到尽头没有的爱，恨到尽头恨死了。是错过又擦肩的贵人和恩情，是活罪可免、死罪难饶的不该相逢的相逢。是铭心的真理，是刻骨的经文，是无法抵达的传奇。是心碎的篆刻，是轰然倒塌的雕像，是无辜的孩子被生活欺骗。是心灵干净之前的最后一场虐心，是留下伤疤让来世相认的痴心，是老房子着火了没了救了！

所谓错爱，其实就是梦寐以求的真爱啊！有过这一次，也便无怨无悔了吧？有过这一回，也算生有所爱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