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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荷·情】五十元(散文)

优美散文2021-04-03177举报/反馈


   父亲在世时,每个月能赚五千到八千不等。钱赚回来,都要如数上交,他只给自己留50元作零花钱,除此之后,口袋里空空如也。
   他口袋里不能装钱,那钱似乎咬他一般,他赚着钱回来,第一件事,便是将各个口袋里掏个干干净净,全交给我妈。交完了钱,他似乎也卸下了人生的重担,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厨房的酱油瓶子倒了,不扶;在院里踢到一个扫把,不捡,绕过它继续走路。
   他的合作伙伴十六弟,是个四十来岁的油腻大叔。每天赚完钱,就是找个茶楼“葛优躺”,喝上一杯清茶,玩几个小时手机,吃上一顿自助餐,一天就悠闲自在地过了。有了一点钱之后,他找了个“小三”,一个变两个,也在茶楼里过。
   有人给我妈妈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父亲的朋友十六弟,每天喝茶泡妞,你家老韩也要注意。
   哪知我妈毫不在意:“他口袋里就50块钱,啥也干不了。”
   我妈从来不相信男人的自制力和责任心,只信一条,口袋里没钱,怎么也掀不起风浪,这个世界倒贴的女人也许有,但也不会贴到老韩身上来。
   那人像根搅屎棍,唯恐天下不乱。又给父亲说:“老韩,十六弟都找了腿子,你比他赚得多,也可以找一个。”
   父亲瞪着那人,说:“我口袋里就五十块钱,找谁呀?”
   父亲不相信自己的自制力和责任心,就只给自己留个50块,爱咋咋的,怎不会有女人来倒贴吧。
   父亲口袋里只留50元的传统,并不是与生俱来的,而是在漫长的婚姻生活中,被母亲以“母老虎”之姿,**出来的。
   他们刚结婚时,为了争夺经济大权,闹得头破血流。母亲以女性特有的经济学头脑,认为家里只能有一个老大,管理全家的收入、支出,涵盖柴米油盐酱醋茶,孩子的学费,地里的农药化肥钱,以及七大姑八大姨家的人情来往。
   父亲天性糊涂,他家的传统就是一堆烂账,有钱用到无钱止,其实不适合管钱。
   但父亲要财政大权,母亲还是让给他,可不久之后,就出事了。
   我十岁那年,有一天下午,太阳正曝晒着大地,我们全家都在院子里收拾稻谷。那是秋天的最后一道工序,把晒干的稻谷放进风车里,将秕谷吹干净,留下的都是沉甸甸的饱满的粒子。
   粮贩子守在旁边将谷子用麻袋装好,上秤,一车一车地运走,交给父亲几张菲薄的钞票,那就是一年辛劳换来的成果。
   父亲刚和粮贩子交接完毕,一辆小车开进了我家院子。那时候,小车是个稀罕物,除了在电视里看见,平常没几个人见过实物。邻居们爱凑热闹,围拢的过来看稀奇,有人用反光镜照自己鼻涕横流的脸,呲牙咧嘴对自己做鬼脸;有人轻轻摸一下锃亮的车身,“啧啧”称奇。
   后车门打开来,一个穿戴整洁的男子下了车。他头发全部往后梳成一个大背头,用油抹过,一根根纹丝不乱。上身穿件白色的确良衬衣,一尘不染,下摆插进裤腰里,下身是一条黑色西装长裤,裤缝笔挺,脚上蹬双黑色皮鞋,擦得锃光瓦亮。
   他满脸笑容拉住父亲的手,那笑意恨不得要溢下来:“老韩,原来你住这里,害我好找。”
   这个开洋车,带司机的男人,曾是父亲的同学,叫王守德,已经几十年不见,现在又幽灵般冒了出来。
   这个人的到来,使我家蓬筚生辉,父亲用衣袖把凳子擦了又擦,才敢让尊贵的客人坐下,母亲拿出珍藏的茶叶,那是外公在商场工作时买的,平常舍不得用。现在,她毫不犹豫地泡了两杯茶,恭敬地递给客人。
   客人端着茶,四处望望,我家什么都没有,只有四面黑黑的墙。他闭了闭眼睛,长叹一声:“老韩,你这里太寒酸了,配不上你人。你当年好歹也是我们班的大才子,怎么还住在这种地方。”
   父亲飘飘然起来。他当年读高中,在班里爱写几句歪诗,同学们捧一捧,他便以才子自居。
   “**”来了,管你是饭桶还是才子,通通赶回去修理地球,父亲曾多次愤愤不平:“我当年,要是有你们现在这么好的条件,我早就是大学生了。”
   客人继续说:“我记得当年你爱写诗,写过一首《我把一切献给党》,写得真好,感情真挚。”
   “哪里,哪里,我要向您学习。请问您现在哪里高就?”
   “我嘛,现在省政府挂个职。省里的老干部们,现在非常关心当年那些文才好,可又被耽误的才子们,责成我们组成了个‘遗珠会’,一定要竭尽全力,把全省遗漏的人才给找出来,让他们发光发热,为社会主义建设做贡献。”
   “那敢情好,老领导们目光长远。”
   “开完这个会,我马上就想到了你,你当年,可是文采斐然,我到现在都忘不了。老韩,这是一个机会,你端上‘铁饭碗’的机会,不要错过了,这是一辈子的事,不不不,还影响你儿子他们那辈。”
   听说影响这么大,父亲心动了。客人叫他拿来身份证,私章,填了张表,说是过一段时间再来。
   “我看你很有希望,老韩。我也会竭尽全力帮你的,我们毕竟是同学。有个事,得先说,就是我去做这个事,得活动活动,一活动就得花钱,你知道的,现在就是这样的社会,不花点钱办不成事。”
   “那是,那是。”父亲鸡啄米一般点头。
   他把刚刚卖谷子的三百块全给了对方。客人收了钱,又喝了口茶,口气变得紧迫了,说得马上走,还要赶去另一家,为国选拔人才,一刻都耽误不起。
   “半个月,半个月后,我来找你。”客人摇下车窗说。
   村里人知道父亲要去当官了,对我们一家热络起来,村干部也不知从哪里得到风声,免除了我家当年修水库的杂役。
   父亲一下子年轻了十岁,他把自己拾掇得一表人才。母亲狠狠心,给他扯上几尺布,做了件衬衫,还做了条新裤子。他自己又去理发店,理了个平头。一切整理就绪,只等来人。
   半个月后的那天,父亲半夜就醒了,在床上翻来覆去。好不容易等到东方发白,他匆匆爬起来,在院里踱着步,不时伸着脖子看一看马路上的烟尘。
   母亲做好了早餐,他无心吃喝,拔拉了几口,就放下了碗筷,又跑到了马路上去看,那里什么都没有,就一条土路,蜿蜒伸向远方。
   一早上,没人来,一上午,也没看到人,整整一天下来,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怎么搞的,影子都不见?”
   母亲只得安慰他,说“好事多磨”,让他有点耐性。一天,两天,三天,半个月过去了,他的耐心早已磨平,也不做指望了,每天背着锄头下地干活,只是,偶尔伸着脖子看看,却什么都没有。
   半年之后,父亲一个多年未见的同学,匆匆赶来,说是被骗了。那个王守德,这些年,一直都是干这事,他伙同一个修理厂的职工,开着车,扮领导骗人,好多人都上当了,不单是他们班的同学,还有其他班的。多的被骗去一千,少的也有几十,林林总总,怕有上万元。
   父亲耷拉着脸,一下子就把年轻过的十岁,拉了回去。他默默无言地站起来,又回地里刨食了。
   “只有土地不会骗人。”他说。
   那些骗子们却总不愿放过他,此后,他经历过大大小小的骗局不下十回。有的说在路上撞了人,来找他借钱;有的说自己病入膏肓,也来找他借钱。乱七八糟的借口,连十二岁的我,都骗不住,他却屡屡上当。
   他早已不敢和母亲争权,他把一切家政大权都交给母亲,他似乎松了口气。有人来找他,他也不去辨个真和假,只说:“你去找我堂客(老婆),我不管这些。”
   他把全部的心思扑在工作上,来叫他做工的人,忽然就多了起来,收入蒸蒸日上,甚至还得找个合作伙伴来分担业务。
   他赚了钱回来,把所有的口袋都掏空,只留50块。
   似乎也就在那一瞬间,大大小小的骗子们都噤了声,他们不来我家串门了,知道母亲没有好脸色,也不对父亲说东道西了,知道他口袋里只有50块,啥也骗不到。
   父亲过世时,才64岁,病了八个月,慢慢耗尽了最后一口气。我们跪在他的床前,一边烧纸,一边哭。她们给他换寿衣,将他临死前穿的衣服口袋掏空,只有50元钱,一张绿色的钞票,已经被揉得皱皱巴巴的。

(责任编辑:副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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