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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文|父母爱情

优美散文2021-01-25105举报/反馈

  父亲八十六岁,皓首苍颜、行动迟缓,腰弯得像一张弓;母亲八十一岁,眼花耳背、半身不遂,生活不能自理。他们至今还未听说过爱情这个古老的名词,更不知道世间还有爱情这种美好的感情。但他们相互扶撑着走过了六十多年的艰苦岁月,用各自的担当和行动诠释了同甘共苦、不离不弃这一爱的真谛。

  一九五四年,十六岁的母亲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走进了父亲那低矮、寒冷的土窑,和从未见过面的父亲组建了一个家庭。母亲说,那时候是隔口袋,买猫儿,完全是碰运气。成亲的第二日,几个人在院子里忙乎回亲的事,她还搞不清哪个是新女婿,一个星期以后才认清了父亲、没人了才敢和父亲说话。老小十三口人,几十亩山地。这就是摆在他们面前的家,也是压在他们肩上的重担。春种、夏锄、秋收、冬碾。父亲在几十亩山地里忙得晕头转向、不知南北,母亲除了给全家十三口人做饭,还要下地干活、叼空给父亲缝衣做鞋。这个时候如果说他们之间有爱情的话,那就是父亲每天忙完农活,晚上光脊背塌到热炕上时露出的那一丝舒心的微笑,以及母亲抽空做的一双双千层底布鞋。

  没过几年实行农业合作社,集体劳动,父亲时常被生产队派到外面打水库的工地上拉架子车。每一次出门,母亲都要把家里仅有的一点杂面烙成干粮或炒成熟面,全部装进父亲的褡裢,自己只好喝清汤、吃野菜,守着半截没有门的土窑,在生产队里干活挣工分。无论时间长短,等父亲干满工期回来,都有一处歇脚的地方,有一坨温暖的土炕。如果说他们之间有爱情的话,那个时期的爱情便是父亲用血汗挣回来的、写在“社员劳动手册”上的、年终可以换口粮的工分,还有每次出门时装在褡裢里的干粮或炒面以及窑洞里的那一坨舒适的热炕。

  改革开放,包产到户,奶奶年迈,两个姐姐出嫁了,我在外面念书,弟弟妹妹还小,家里人口多、劳力少,已经不再年轻的父母并肩挑起生活的重担,他们昼夜忙碌,深感力不从心,又没有帮手。繁重的劳动破坏了他们的心情,日子过得不顺,心里窝火,所以时常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吵不休。我曾经跟母亲开玩笑说,你和我爸天天吵架,是不是吵习惯了,把好话“骂”出来才觉得来劲?你们这么吵,几十年是咋过来的?干脆离了算了!母亲笑着嗔怪,去求子!要离早就离了,能等到今天吗?我们真要是离了,谁供你念书,谁拉扯你们长大?日子在不紧不慢地向前推移,父母也在日复一日地劳作和争吵中渐渐老去。他们继续干活,依旧争吵,在劳碌中争吵,争吵中交流,交流中和解,和解后继续争吵。然而他们的出发点和归宿是一致的,那就是为了共同的家、共同的孩子、共同的穷光阴,丝毫没有半点私心的私利掺杂其中。如果在这种生活中也有爱情的话,那些不知疲倦的劳作和不厌其烦的争吵便是他们特有的最朴素、最直接的爱情。

  十年前,我们一家住进了小城的单元楼,离开了土地,撇下了农具。父母不再为某一块地种麦子还是种豌豆吵了,也不再因为种洋芋上碳铵还是上磷肥争了,但争吵的习惯还是没改。父亲闲谈时往往把话题引到遥远的过去,三番五次地重复一些我们都不知道也不感兴趣的人物或事件,母亲则着眼现实,关注子孙的生活家务,关心某一个孩子的出生和成长。话不投机往往就吵开了。

  一次孙女给人了,婆家要来认亲,为招待客人的事又一次吵得不可开交(本来这些事自有人操办,根本轮不到他们操心),母亲一气之下,到女儿家躲去了。刚走,父亲还嘴硬,说,走了好,再不要回来更好,家里还清净。可没过两天,父亲就显得急躁无聊、无所事事,在自己的卧室里没人说话,到我的卧室里来,看见我在专心看书或在电脑上忙乎,在床边坐一会儿终究无话可说,就失望地转身离开。我见父亲孤独寂寞,就打电话给母亲,让她赶紧回来,给父亲支话架、解心慌来。母亲嘴上说不回来,回来了老物儿还爱嚷得很,现在叫他一个一劲儿嚷去!但很快就回来了,刚进家门还互相绷着不说话,一会儿就打开了话匣,说个不停。到吃饭的时候,父亲像招呼一位不常来的亲戚一样热情地为母亲添饭、夹菜。母亲并不领情说,那是丧人着呢(我们这儿的人把“臊人”说成“丧人”),饭我会吃,菜我会夹。但是饭后父亲要洗小净,母亲赶忙去接好一壶热水放在洗手间里。我不知道这些举动算不算爱情。

  去年突如其来的一场疾病,夺走了母亲的健康,使她的半边身子不能动弹,生活不能自理。从医院回来,为了方便照顾,我在父母的卧室里加了一张小床。但父母都不要我睡,说我晚上睡不好,白天给学生咋教书呢?母亲说她晚上不上厕所,实在要上就喊我们。某一夜,我被隔壁卧室的响动吵醒,赶紧披衣去看,眼前的一幕直接湿润了我的眼眶。母亲一手搬着床头,半蹲着身子小解,父亲光着脊背,一手搀着母亲的胳膊,一手拿着便盆弯下腰去接小便。父亲的腰弯得像一只虾米,身上的皮肤松弛下坠,就像倒空粮食的麻袋,皱皱巴巴的。由于使劲出力,两个人的身子都颤颤巍巍的,叫人看着担心。我不好意思走进去打扰,又不放心马上离去,只好悄悄地躲在卧室门外的阴暗处等待着、观察着。等母亲尿完,父亲把便盆放在地上,腾出一只手来帮母亲提好裤子,扶上床,才端起便盆慢慢地向卫生间走去,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浑身没一点儿劲了,直接是一堆豆蔓,这一回又尿到我的手上了!如果没有爱情,这些举动又该作何解释呢?

  父母都是八十多岁的老人了,他们没念过书,不识字,看不懂电视,一辈子不知道世界上还有爱情这名词。但他们在几十年的艰苦生活中相濡以沫,抱团取暖,你不离开,我不放手。这就是父母的爱情,也是他们那代人的爱情。

  作者简介:马克文,男,六十年代末期出生,宁夏固原市西吉县第二中学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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