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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秋雨:恒河残稿

优美散文2021-01-25115举报/反馈

  余秋雨:恒河残稿

  按:我几年前与香港凤凰卫视探险队一起考察世界文明的时候,每天要写一段《秋雨录》在电视上播出。其实每天不会只写一段,例如在印度恒河流域参拜佛教圣迹的时候,就多写了不少有关“缘起”的札记。近几年在别处旅行,也有这类语句留存。今从一大堆纸页间选出三十余条,交给想看的朋友。因以写于恒河畔的一些条目领头,统名之为《恒河残稿》。

  余秋雨

  于甲中冬日

  现代科学已经能够勉强说明一个生命的来源。但是,这只是一种片断性的状态描述。

  我们的生命来自于父母,那么,父母的生命呢?

  也许在北宋末年,长江岸边,几个渔民救起了一个落水的行人,这是你的先祖。然后,清代,一群将军阻止了一场即将毁灭整个村庄的战

  乱,而这个村庄正生息着你的前辈……

  经此类推,千百年间早就被彻底遗忘的一件寒衣、一碗稀粥、一剂汤药、一块跳板、一柱手杖,都可能与你的生命有关。

  世上全部善良的点点滴滴,粘连了时时有可能中断的游丝一线。

  连我身上的文化,也有绵长的因缘。

  妈妈抱着我在乡村中给人写信、教人识字,使我懂得了址初的笔墨,这算是最近的“因果报应”。妈妈又何以识字?几百年的乡塾书声传到她身上,中转过多少固执的贫困的书生?在文字几乎不敷实用的漫长年代,一间间风雪茅舍如何免于倒塌?一个个临终的塾师如何留下嘱咐?每一步都是在不可能中发生的奇迹。

  因此,这是无比遥远的因果,落到了我的笔尖。

  种瓜得瓜,得豆得豆,这只是说了最后一个环节。

  瓜豆的种子来自何方?又是什么因缘使它们进化成今天的瓜今天的豆?如能细细追索,必是一部有关人间生存的浩繁史诗。

  人的生命更其珍罕,不知由多少奇迹,聚合而成。说自己偶尔来到世间,是一种忘恩负义的罪过。

  为了报答世间恩义,唯一的道理是时时行善,点滴不捐,维护人类生命的正常延续。

  因自己的投入,加固人间的正面因果。

  宏观的因果,是一种不朽的因果。为此,胡适之先生曾写过一篇《不朽》来表述。

  节约了一杯水,细细推导,正面结果将是不朽的;随地吐一口痰,细细推导,负面结果也将不朽。那么同样,美言不朽,恶语不朽,任何一个微笑不朽,任何一次伤害不朽……它们全都轻轻地传递着,曲折地积累着,迟早总会归并成两个世界,一个让人喜乐的世界,一个让人厌弃的世界。

  我们遇到恶,大多与我们的行为无关,更与我们的命运无关。

  恶的出现,也是宏观因果的产物。多少年前的某个邪念,给世间增添了一份仇恨;千百里外的一次争吵,为文坛留存了一堆脏话;几十年前的一场灾难,为民族加注了几分兽性……

  也许,一种过于突然的成功,激发了他人心中的嫉妒;一种过于激烈的实验,导致了社会心态的失衡;一种过于广阔的占领,剥夺了某些同行的机会……

  似乎能找到近期原因,其实全是远期原因。

  我们怎么能对远处生成的恶,产生多大的仇恨?

  唯一能做的事是:它来了,正巧来到我跟前,这是一个机会,可以通过我,把宏观因果中的负面积累,开始改写成正面。

  吃得一口饭,因缘可追索千山万水;那么,听得一声骂,心情也应该天高地远。

  一个连自己也不敢卫护的人,怎敢卫护自己身上的美德?一个连自己身上的美德也不敢卫护的人,怎敢卫护世间的美德?

  对于孩子,父母的骂声是一种剥夺,剥夺了他本来就很脆弱的尊严。当尊严已经失去,正确的行动又有什么价值?没有尊严的正确又有什么意义?

  感谢我的长辈,没有在我的童年时代和少年时代骂我一句、打我一下。于是,我在应该建立人格的时候建立了人格,应该拥有尊严的时代拥有了尊严。我正是带着这两笔财富走进灾难的,事实证明,灾难能吞没一切,却无法吞没这样一个青年。

  没有挨过打骂的青年反而并不畏惧打骂,因为这个时间顺序提供了一个自立的机会。如果把顺序颠倒了,让小小的生命经历一个没有尊严的童年,那么,我也许只能沉人灾难而无法穿越。

  如果说,灾难中的受辱无法动摇我的人格,那么,灾难后的人格必然鼓励我拒绝受辱。

  灾难的经历使我看轻灾难,这便是人格的二度自立。

  人间尊严的一个关键形态,是美。美有可能被迫失去尊严,但尊严总会转化为美。

  美之于人,集中了自信、教养、风度、见识,最终凝结成一种外化形态,举手投足气象非凡。这种气象,使尊严获得塑造,从此不再涣散。

  中国式灾难的例行动作,是抢劫他人的尊严。抢劫尊严的必然结果,是彼此践踏尊严,最后谁也没有尊严。

  当人群失去了尊严,他们的文化也无法保持尊严。无法保持尊严的文化怎么可能给失去尊严的人群增添点什么?这是一种可怖的恶性循环。

  在尊严的问题上,自己和他人处于相同的方位。

  看重自己的尊严,一定看重他人的尊严,反正亦然。尊严,在互尊中映现。我郑重地整理自己的衣襟,是为了对对面的人表示恭敬;我向对面的人轻轻鞠躬,也正是在证明自己正是世界的贵客。

  这种互尊,如镜内镜外。

  灾难的脚印总是由伪装道义的脚步留下的。

  伪装道义的脚步在哪里最先露出破绽?当它们要以道义的名义践踏他人的时候。

  除了不可抗拒的自然原因外,人间灾难的核心便是人整人。

  在灾难时代跟着整人,在灾难过去之后便不再整人的人,是一个介乎好人,坏人之间的庸人;

  在灾难时代从不伤害他人的人,是上等好人;

  在灾难时代整人,在灾难过去之后还在整人的人,当然是坏人;

  在灾难过去之后以清算灾难的名义伤害他人的人,则是顶级坏人。

  古人云,虽有百疵,不及一恶,恶中之恶,为毁人也。

  因此,找世间巨恶,除**、制毒、抢劫者外,必是揭发者和批判者。

  这后两者,主要集中在文人中。

  中国人的素质若要提高,有一个终极标准,只有五个字,那就是:以毁人为耻。

  当负面声浪围绕四周时,立即回想自己有没有真的做错什么。如果没有,那么就应该明白,这是对自己重要性的肯定,对自己以全新生态构成对众人挑战的肯定,对自己生命优越性的肯定。

  对肯定,有什么可声辩的呢?

  谦虚地领受吧,把骄傲藏在心底。

  全部表情是:微笑着,又像是没笑。

  坊间有《余×之争》、《余×之争》、《余×之争》……而我却不知道发生过这种争论,也不知道这么多争论的对方是谁。

  当一个碗要冒充两个碗相撞,它必须先要把自己敲碎。为了引人注意,它要敲得很响,因此碎得彻底。

  我还没有回过神来,只见眼前一片瓦砾。

  中国有幸,终于到了这个时代,谁也可以不理会那些拦路诘问者。

  他们说你背上有疤,你难道为了证明自己清白当众脱衣服给他们看。

  须知,当众脱衣的举动,比背上有疤更其严重,因为这妨碍了他人,有违于公德。

  而那些中国人,看了你脱上衣,还会看上你的裤子……

  终于,中国有幸,到了不必脱衣裤的时代。

  千万不要与他们辩论。

  原因是,辩题是他们出的,陷阱是他们挖的,又不存在真正的裁判。这就像,被拉到他们家的后院去进行一场“篮球赛”。

  找不到合乎规格的球场,就不存在比赛。

  许多善良的人总是在别人家的后院,一次次败下阵来。

  骂骂咧咧的寄生者,其行可鄙,其情可悯。

  哈维尔说,只有生过病的人才知道健康的重要。

  他是在说一种不良的政治制度对人的启迪,由我们中国人听来,仅一步之遥。

  我们终于经过搏斗而获得健康,有人却要我们为当年的生病而检讨。

  天下没有一个健康人,要自己或别人成为当年病毒的代表。

  因此,应该赶紧为他们治疗。

  我的青春,和灾难相伴。

  我的搏斗堪称英勇,并把搏斗的脚印留在那块土地。

  这是我骄傲的履历。

  有人说,为什么要把脚步留在灾难的土地上呢?于是他们疑窦重重的勘探起三十几年前的脚印。

  他们自己似乎是“飞”过灾难的,因此与脚印无关,与灾难无关。

  与灾难无关的人也与中国无关。没有离

  开中国却与中国无关,实在值得同情。

  唯一补救的办法,就是把勘探当作学习,把脚印当作课本。在他们面前,有一位永恒的导师。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这种英雄气概,未必是指征战,也未必是在山道间。

  一位老人这么说——

  别人骂了你,十年间,他们除了骂你再也没有写出什么。

  你被骂了,十年间,除了没有回骂之外你写完了一切。

  有了这份笔墨帐,不必再做其他裁判。

  武士最大的风采,出现在剑戟丛中。

  剑戟锈蚀了,英雄也就萎谢了。

  因此,一听剑戟声在身后响起,就会满心喜悦地自问:这是不是英雄交响乐的序曲?

  在这平庸的年代,有谁能享受千军万马向自己奔来的荣耀?

  千军万马不可能让一个人受伤,找不到方向的队伍呼喊着一个人的名字胡乱冲撞。

  这种呼喊,不管开始是不是捉拿声,到最后,必然成为欢呼。他们把他拥戴成了坐标。

  文革灾难结束后,平*了几十万宗冤案。

  几十万宗冤案得以成立,至少有几百万名揭发者、批判者、假证人。

  冤案平*了,但他们没有受到指责。

  他们是灾难的主角。只要他们还在兴奋,灾难便仍在延续。

  年轻的你们,使我想起了年轻时的自己。

  同样是二十岁,你们在各方面都比我优越。只有一点我比你们优越,而且你们很难追赶,那就是,灾难使我对善良特别敏感。

  我在极度饥饿中向周围的朋友借饭票,伸手接取的时候会迅捷地注意一下对方的眼神,我能辨识眼神角落哪怕一丝的勉强。

  于是,我也彻底明白了善良的本体和边角。

  我的《山居笔记》有多重主题,而核心主题则是灾难。

  我的一生,将离不开对灾难的研究,并追踪灾难的污迹。

  由此,灾难也认识了我,并从此不放过我。

  我为研究灾难而遭遇灾难,其情其景,就像那些在SARS期间倒下的医生和护士。

  我推开门,还是冲了进去。

  佛学家陈瑞献先生对我说:“我这一拳出去,非常慈悲!”

  他的拳,打向邪恶;

  我的拳,打向灾难。

  阿弥陀佛!

  我对当代中国文明的一大贡献,是凭着我的篾视,摧毁了好几个伪法庭。

  他们已经摆好了审判的架势,历史问题的法庭、强迫忏悔的法庭、咬文嚼字的法庭……

  我如果开口一辩,法庭也就成立了。于是始终不辩,连几个伪法官的名字也从不提起。

  于是审判不能成立,法庭不能成立,一切

  归诸空气。因此他们急了,纷纷出书伪造我的辩词。

  对于伪造的辩词,仍然不辩。结果,伪法庭再难撑持,只有那几个神经分明已经失常的伪法官,继续在地下室里声声咆哮,享受着审判的乐趣。

  篾视是一把无声的扫帚,使大地干净了许多。

  我的文章和我的名字都不想传世。

  我只想我的某些文句曾经滋润了某些人的心田,而这些人因此所产生的点滴正面情思,淡淡地影响了周围。周围,又有丝丝缕缕的传递,既不强大又不纯粹,却留下了远去印痕。

  没有人记得这些印痕与谁的文章和谁的名字有关。

  我的写作,就像我向拥挤的人群递过去一个笑容。

  接受我笑容的只有几个路人,引起反应的更少,但他们因我的笑容而增添了一点喜悦,也给别人露出了笑容。

  笑容传递下去了,其中个别人,养成了向路人微笑的习惯。

  当然,笑容的比喻过于单纯,还可增加一些表情。例如,传递给世间的是一份端庄,一份从容,一份忧虑,一份急切……

  总之,传递出人之为人的正常表情,使世间的不良表情,感到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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