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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正君|青草与头颅

优美散文2021-01-25162举报/反馈

  遇见闻家圈遗址,是前往一次徒步活动起点的途中,车速很快,只来得及远远一瞥。黄土筑就的墙垣在蓝天绿草之间破败着,瑟缩在盛夏的一个角落里。之后的许多天里,心里一直有种惦记,像是一个对我至关重要的人,多少年来一直被我遗忘了,然后不经意间擦肩而过,就再也放不下。

  特意选了一个黄昏再次前往,在我心里,这是一点必要的仪式。新近完建的湿地大道平整宽阔,道路西面是莽莽苍苍的草原,旧草还枯黄着,新草又开始洇染这片原野。那片枯黄和青绿的颜色尽力向西延展,直到一座山挡住它们的脚步。我知道这只是错觉,这片原野其实没有那么大。它的尽头是农田,农田过去是另一座城市。山在那座城市的更西面。仲夏的太阳正在那座山头上,光芒悠长而空寂,余温落在原野,落在我身上。

  道路东面不远,一片农田包围着遗址。曾经厚重笨拙的庄墙只剩下残垣。百年的风雨和阳光剥蚀墙土,顺着墙脚颓圮成一个漫坡,青草稀稀落落地爬上去,马兰花自顾自的开着,蓝色的花朵带着些欲说还休的意味。

  我站上墙头的时候,很清晰地听见许多鸟在叫。从来没有留意过这些,不知道西北的鸟声居然可以这样婉约柔情。墙内一片空旷,完全看不出有人曾经在这里生息过,有人在风雪里嘶声呐喊,有人在墙头喋血殒命。1911年的烟尘与烈火里带着血色,但是已平息了百年。如今,残存的围墙之内,曾经是房屋和水井的地方还留有新近烧荒的残烬,新草又在黑灰里冒出头来。也许下一个春天,这里就会种上庄稼,夏天的时候再也看不出它和周围农田的区别。

  这座庄院来自黄土,又正在复归于黄土。时间总有一种惯性,执着地想要抹去一切奇崛的、不平的事物,把它还原成最初的模样。

  天高云淡,斜阳不语,我的影子从墙头落进荒弃的庄院,以一种夸张荒诞的比例在走动着。

  关于闻家圈,它的光华源自一百余年前的一场反清起义。历史上这样记载:受同盟会影响,河州(现临夏)人祁得隆经三年奔走联络,宣传反清,串联酒泉、金塔、玉门等地农民六千余人。1911年10月聚五百余人,在肃州城北二十里处的闻家圈传檄文、立义旗,响应武昌起义。事败后死难八十余人,祁德隆战死,村民石养聪、首领赵福、丁怀死难后头颅悬于旗杆示众。

  那个波澜壮阔的大时代里,1911年秋天发生在这里的那场战事,更像是死水里扔下一颗石子,只能荡起一圈些微的涟漪;更像是荒原里里的一星野火,未及燎原又被冷雨拍灭,只余下几缕青烟。

  形诸文字的历史总是有些机械和空泛。一个世纪的时光不算太远,一座废弃的庄院还来不及完全湮没在青草和黄土之中,一些人和事还可以在某种余韵里口耳相传。

  在我很小的时候,夏夜,父辈们端着晚饭聚在谁家门口,边吃饭边聊些田头埂下的闲事,或者讲些鬼故事,闻家圈的传说往往夹杂在鬼故事里讲了出来。

  大致的情节是金塔义军首领赵福兵败后流落荒原,官兵、民团追缉甚紧。赵福藏身于拉柴的车辆中被发现,绕车游斗。被团丁用挑扦打伤腰部,按到车辕上,用镢头砍下头颅,悬首示众。

  挑扦是一种农具,手臂粗细,一头削磨得很尖利,作用是将麦捆或草捆举到高处;镢头是另一种农具,类似锄头,更重一些,更钝一些,用途是刨开冻硬的土堆粪堆或粗硬的烧柴。

  这两样我经常见到的普通农具,粗笨,质朴,毫不起眼。我从来不知道它们还有那样狰狞的一面。很长一段时间,见到它们,总觉得脖子后面有一股凉风在吹。

  我总是见不得一些惨烈的事情,但又总有循着一些脉络补全某些事情的心结。

  前一天还在各自的家里干活的农民,有的刚和兄弟或父亲在圈棚上码完草捆子;有的正用镢头劈着树墩,储备冬天的烧柴;有的因为鸡毛蒜皮的琐事和女人拌嘴……这块土地上,这样的生活不知从几时开始。我的父辈们,他们有很长一段时间也曾经这样生活着,也许过往的几千年一直都是这个样子。保长征召的锣声响了,他们骂骂咧咧的出门,顺手捞起用惯的家什,心想着这次也公差又要耽误多少自家的事情。

  他们从装满柴草的马车里发现此行的目标时,兴奋而惶惑。嘴里咋咋呼呼,手里的农具伸出去又缩回来。我见过很多这样的场景,那时候饲养场驯大牲口,许多人也是这样围成一圈堵截,想上前又怕牲口伤人。最后有一个胆大的扑过去抱住它的脖子,旁边的人一拥而上,七手八脚的套上笼头,脖子下面吊上一截木头,然后鞭打着它狂奔,消磨野性。

  他们的目标一直绕着马车打转,无论怎么吓唬都不肯放下手里的剑。他们的追逐和周旋扬起一人多高的尘土,许多影子在尘土里扭曲着,面目模糊。冬天快到了,想起家里还有那么多活没有干完,他们中的一个满心焦躁和恼怒,挥动了手里挑扦。他成功了,被砸中的人按着腰在碱土地上哀号扭动,满头满脸都是汗水和尘土形成的泥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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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场周旋耗费了他们许多精力和时间,他们拉过他,七手八脚地按在马车的车檐上。像以往无数次做农活一样,拿镢头的家伙往手心吐了口唾沫,防止镢头把打滑,略微瞄准了一下,剁了下去。

  他没有剁头的经验,心里总归有些怯意,下手有些不利索。被剁的人在不停弹扎,脚尖在草地上蹭出一个深坑来。来不及抱怨工具不趁手,许多事情一旦开了头,就再也停不下来。几次还是几十次?完事的时候才觉得手脚有些发软,西北的深秋已经很冷了,但所有的人都出了一身汗。

  黄昏落在草地上,也像血的颜色。西风里从衣裳的缝隙里带走汗意,透骨的冰凉。揪着头发,拎起滚落在草丛里的头颅,没有理会那具残缺不全的身体。西北的冬天很长很冷,第一场雪快要来了,家里还有一大堆事情没有做……

  “......五千年文明之邦,沦于异类。经二百载腥膻之域,胡儿居九五之尊,同胞在覆盆之下......兴起义兵,革故鼎新。义旗方举于西北,响应遍及于中国......”檄文里的悲歌泣血,也在西风暮色里渐渐喑哑模糊了......

  我一直想知道,那个把赵福藏在在柴草车里的牧羊人,有没有因为这件事受到牵连?

  大时代里,几个、几十个人的生死有时抵不过房头炊烟的重量。一个生命被某种粗鲁草率的方式戕害或终结,就叫残忍。无论过往还是将来,这样的事情从来不会断绝。只是因为它曾经在离我很近的地方、很近的年代发生,就格外惊心。

  最质朴的人往往有着最直白的凶残。荒芜的土地上,人性也坦露得那么彻底。

  资料上说,1912年,甘肃宣告独立,脱离满清统治。以旁观的姿态回顾1911年深秋的那段历史,似乎有一点残酷的幽默。但黑暗里奔向微光的行走者,很难计算前面的路程的,他们只负责行走。

  闻家圈的残墙裸露着这片土地最本源的颜色,立在斜阳里。如果一百年的时光还不足以让它完全破败,另外一个一百年呢?青草总有一天会完全占据它的未来。最初的青草也许会记得那年喷洒的血液和翻滚的头颅,一百年里青草枯荣了一百次,当初渗进土地深处的血,还能有几分颜色?

  那颗头颅骨肉撕裂地滚落到草地上时,潜藏在基因深处的猛兽睁开眼睛,从最隐秘的暗夜发出喑哑的嘶吼,从百万年前传到百年前,传到更远的将来,忽高忽低,我们有时听不到,但它一直存在。

  作者简介

  李正君,甘肃酒泉人,供职于某事业单位,喜欢以文字消磨闲暇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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