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季

　　在雨季到来之前，大地经受了长时间的炙烤，盛夏火一样的阳光，似乎要将万物燃烧。田野张开纵横的裂口，像冬季皮肤上干燥皴裂的血口，轻轻一触便会隐隐作痛。成长中的玉米大豆芝麻谷子高粱等庄稼的叶子，都蔫蔫地打着卷。那些高大根深的树木，还没看出明显的伤害，但城里、小区或道路两旁低矮的绿化树，因被水泥地圈囿，又加尘土和尾气粉尘的附着，一律无精打采，灰头土脸。清晨还可见其神采，太阳一旦升高，就又重新低头耷脑，恹恹欲睡。
　　太旱了，旱得人心头发慌。在阳光下站上一会，皮肤就会有明显的灼热感。除却每天抬头看天低头叹息之外，人们开始了自发的求雨，希望以自己虔诚的心灵和祈祷的鼓声感动神灵。在与自然漫长的共生共存中，人类始终相信自己的信仰坚不可摧。
　　雨滴飘下来，轻轻的，缓缓的，似有若无。城里人不相信这雨会下下来，漫不经意地看看天空，继续做该做之事。村里人似乎也不相信雨会持续飘落，直至成为他们想要的雨。天色还亮着，没有雨要下大的迹象，飘几滴雨不过是太阳打了个盹儿。人们还不足以相信是求雨起了作用，但心头依然感到些许的安慰，只要雨还存在，它就一定会眷顾普罗众生。
　　心诚则灵，或是预料之外，雨竟然不慌不忙、自我陶醉地飘了许久许久。大地的伤口开始愈合，你看那些庄稼都打起精神迎接甘霖的滋润，匍匐的杂草又展露了青翠的笑颜。浮在心头的躁气渐渐下沉，人们也开始享受这场雨。
　　就是这场雨，拉开了这个夏天雨季的序幕。
　　如果雨是大地的抒情，注定了这场情会抒发得漫长悠远、缠绵悱恻、低沉哀婉又汹涌澎湃。一如阔别多年的恋人，重逢之日，尽管满心思念，亦必矜持节制，一旦冲破心底那道苦苦守护的堤坝，便有了喷薄而出的勇气和魄力。
　　雨季之初的雨，似乎特别钟爱夜晚，它总是在夜深人静时，毫无征兆地说下就下，天地之间只有清脆的雨声，如大珠小珠落玉盘的夜曲，滋润万物，抚慰酷暑。次日照例又是一个响当当的大晴天，树叶上、青草上还挂满雨水，太阳已早早升起来，清新的空气只能停留一个清晨，明晃晃的阳光很快把一夜的雨气全部吸纳收尽。
　　在这样的时日里，人们总在夜晚才能感受到难得的清凉，在哗哗啦啦或淅淅沥沥的雨声里，卧听雨打窗棂，或灯下静读，正是“枕上诗书闲处好，门前风景雨来佳”，雨中迷离夜色也不过是这静谧时光的点缀。这样的天气倒也不影响白天的日常，工作，忙活，纳凉，听蝉，或其他。衣物可以每天洗了阳光下暴晒，虽然不得不硬着头皮顶着高温，或不遗余力地躲避着阳光，但心里是干净敞亮的。
　　草木们更是长疯了，“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因了阳光和雨水的烘抬，几日功夫，便是芳草萋萋连天碧了，走到哪里入眼都是绿色的地毯或屏障，庄稼长到了最好看的时候，丰润饱满，清秀挺拔。树上的蝉鸣一浪高过一浪，这种可爱的小生灵，总是竭尽全力以生命的歌唱将夏天推向高调，凹处积水里的青蛙，“哇—哇—哇—”地合奏出单调而又激情的交响，诗意的人听出了诗意，烦恼的人听出了烦恼。如果雨就这样夜来昼走，也不妨把它看做是夏天该有的样子。
　　可是，下着下着，雨就乱了节奏。夜里反而下的少了，白天随时可以落下来，不过是一片云头，或者人们只是小寐了一会，再出门雨水已经在地面上横流。行走的人披了雨披卷了裤腿，瓢泼大雨像幕布一样将人包围，开车的人心生恐惧，看到周围许多的车已经搁浅，无奈地泡在水中，顿时感觉自己像一座孤岛。要不要往前走呢，走到哪里都是水，不走，仿佛自己随时都会被淹没。这可怕的雨，脾气暴躁得如同发了威的猛兽。连阴雨的日子很不好过，人被困在雨里不得自由，心情更是潮湿，发霉，轻易就能拧出水来。
　　雨稍稍稀疏的时候，湿着脚，举着伞，走在城中村的街道上。街道上人影寥寥，各家门前高处的雨水涓涓地往街道上汇流，水泥地板和门两旁的树都被冲刷的干干净净。堂屋檐下的绳子上晾着许多衣服，雨在滴滴答答没完没了的下，像人们不紧不慢有一搭没一搭的对话。此情此景，总让我想起儿时的村庄。那时的人们靠田吃饭，外出者甚少，雨季到来时，人们停止了田间劳动，大人守在屋子里做着手工，或者左邻右舍聚在一起家长里短，小孩子耐不住寂寞，赤了脚，披上用蛇皮袋窝进一个角做成的聊可算作雨具的雨具，在门前的水流里蹚水。雨停之后，大河小沟里都灌满了水，于是大人小孩都带了捕鱼的家什，随便哪个沟沟叉叉里都能逮到大小多少不等的鱼，回家择了，洗了，炖汤，一家人便得一顿佳肴。必也有人，冒雨为牲畜们割回一筐筐的青草，遇到门楼下有人，便停下来蹲着说话，用镰刀刮下脚底的泥巴，裤脚上还滴着水。三言两语没得说了，就一起默默地看雨，直到腿脚都酸了，才起身挎上青草回家。
　　如今的雨依然飘在村庄里，村庄像一座空城，被荒草淹没雨水淋湿的房屋里，只要老人在打着瞌睡。
　　雨不识城市与乡村，不会为谁而停下。七夕前后的雨，像是情人的泪，汩汩滔滔，绵绵不绝，注定了它的崩溃决堤，甚而成灾。在持续特大暴雨的蹂躏下，村庄在颤栗，城市成汪洋，道路难行，房屋倒塌，牲畜死亡，田地减产。庄稼地里半人深的雨水，泡碎了人们心中完美的月亮。
　　雨，不再是人们渴望的雨。在无可估量的雨灾里，我总是无端想起《百年孤独》里那场四年十一个月零两天、令人们内心极度孤寂和迷惘的雨。而在我们这个雨季的收场里，我又看见大地甜蜜之后掩饰不住的忧伤。

　　【编者按】：雨不识城市与乡村，不会为谁而下、而停。改变人的是心情，但愿阳光出来，晒晴心中的影。